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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前几番和朋友闲聊，说想写篇游记，记录邮寄自己。旅途的终点不是重点，只是环游周边，原点驶回原点。
想过以厚重的历史感开场，从久远模糊的过去讲起，讲因果和构想，讲天马行空与午夜梦回，最终总结来也不过是少年人对未历事件的好奇，因为很酷，所以想探险；因为没做过，所以来体验。
这趟列车全程十八个小时，足以将我手机电量耗尽两个来回，尽管旅途漫长，我也干脆没带充电宝，决心不给自己留任何捧手机发呆的机会。还望手机自给自足，或者光合作用，或者学着像我一样用爱发电。
从大城市开往故乡的列车只有一趟车次，飞机不通，高铁难抢，兜兜转转和这绿皮火车掐了十来年，数年后再重逢，想说的何止一句好久不见。
我在候车台上仰视它，轮廓是背光的，细节处饱和度又低得不真实，像在暗示我此刻与它的重逢仍是一场梦。这绿皮提着我耳朵让我从“全价免”买到“全价乘”，一直是破破烂烂的颓废模样，好死不死地混吃等死，军绿涂漆腐蚀得坦荡。
没等太久，汽笛声从远方悠缓地传来，无数个半透明的过往在我眼前浮现，我不自觉握上行李箱扶手，没忍住笑，不掩期待。
然后上车。尚要拎起比自己还重的箱子，它就已被另一双手自然接过，是列车员，满目崇拜地感谢之，再摇摇晃晃进车厢，一瞬间好像被另一个世界接纳了。只是遗憾正午的太阳挤不进车门，不能坐在我的位置欣赏熟悉的平凡的市井。
列车行进的前十分钟，我看着窗内狭窄的沈阳，耳边是人语与底噪的合奏。
车厢内的空气还是同记忆里一般潮湿，一而再的重复元素总会提醒我回忆过往。忘记是小学几年级，看过一本杂志选集，里面的文字非常动人，算得上是我的文学启蒙。那时的我颇受打击，同样是青少年，实在想不通他们是哪里来的灵感和技法。如果是经长辈提点才有这番水平，我尚且能自欺欺人，笃定“大家说的都是中国话，没两差”。倘若不是呢？那我是否还应将糟糕的、自卑的过去留存在记忆中……
脚下猝然一抖，众人一晃；列车向前，沈阳渐远。我同它郑重道别：我说我先行一步，我需要去回顾去探索，我要去补全模糊的幻想。
它祝我心愿达成，一路顺风。
1
世界倒退，一路向北。
北方大部分车窗里装着的，无非是树、山、云、村落、高楼、田地，外加偶有出现的雨丝，拼凑出千篇一律的田野风景。
比如此刻，窗外是近距离的树，沿着铁路旁的泥土地向上野蛮生长，在闪与回间连成一排排虚线。偶有灰色的楼，高矮相间，随后在视野尽头淡去，唯留塑料袋和倒退的列车赛跑，退的是距离和时间。
上次坐这趟车向外张望时，外面下了雨，是细密的鹅毛雨，惹人不受控地一阵阵伤春悲秋，情感的闸被雨冲开，灵感便阵阵袭来。但此刻并未下雨，便总觉得少了些大自然带来的灵性，这种状态的写作就像给干枯的自己榨汁，挤一点，写一点，吐露出沉淀许久的积灰的想法；又不可不挤，这样的话想法转瞬而去，下一次写作便会茫然而无意义——说穿了不过是猴子在打字，凭概率和运气凑出可读的文章罢了。
虽说无雨，但我大脑渴望养分的兴致丝毫不减，上车后的数个小时我仍在漫无目地观察。我尤其爱好观察人，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路过的每一个人，然后在他们注意到我的视线之前，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移走目光。
以是看到了几件值得记录的妙人趣事。比如刚上车时看到了一群标志性的“东北彪形大汉”（那群大哥现在还坐在一起吹天侃地），一眼看去形象是很刻板社会人的打扮，比如背上纹着牡丹。我观察这群人时并未投以过多视线，还是有点怕死。但事实证明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。我有次和其中一位同志在甬道中狭路相逢，他毫不犹豫地大动作礼让，用清澈的无辜的眼神正视我，嘴里也结结巴巴说你先你先，一时竟带有小年轻对世界的清澈和诚挚，我肃然起敬，果不可貌相也。
不知不觉已经忘记赏景。再抬头，列车驶离了阴雨区，天的尽头隐约现出彩虹，旁边有不少人拿出手机朝着那片虹与云狂拍。
想起我以前和朋友的相关讨论，我说“云有什么好拍的，长得像你往水里吐的泡泡”，她道“但每朵云的形状都不同，风景这个东西，就是要不断见识新的”，我呛“世界上有这么多种树，我又没必要全认识”，她答“对某些人是有意义的。就像学植物学历史学的人，除了可以因其就业捞钱，还能装蛋”，我大受震撼，起立鼓掌，连声妙哉。
理是这个理，话却不能这么说，还是有人真正热爱某种事物的。就如此刻虽然我不尽欣赏云景，旁人却赏景不亦乐乎，其中不乏各色老者，他们专注长久的凝视窗外，朝阳的金光投射在其面上的沟壑里。
世界平等地为每个人提供风景，虽然每个人的时间筹码不尽相同，但总有些人爱着这个不完美的世界，长久凝望每一瞬间。
墨雁立于电线，群鸦栖息田地，我急忙同众人一样掏出手机想记录这一刻，却遗憾错过。
伴着朝阳架起手机等了许久，才知时间的坐标带领列车单向行驶，已然无可追。
2
放下手机，我久久不能回神，内心好像有一片空茫的区域被照亮。
那里有着我渴望探寻的目标，也许就在这次旅途中。
旁边打游戏的黄毛的低骂将我从白日梦中唤醒，我下意识盯着他疯狂按动的手指发呆。突然的，屋内漆黑一片，是进隧道了，与此同时车里的感应灯亮起，列车员售卖特产的声音一并响起。
“尊敬的旅客朋友们，打扰大家几分钟时间……”
因车次方向由南向北，这次卖的是乌鲁木齐的奶酪。其语气之激昂慷慨之情感浓厚令我大为心暖；无论是敬业还是抽成，这份对待工作的热情值得赞扬。
“亲爱的旅客朋友们！啊！心动不如行动，兄弟们来尝一尝！啊！欢迎大家购买啊！”
黑暗中的一片片暖黄，人影笼上的朦胧的光，空气里混着泡面和烟的味道，笑容和谩骂被揉碎在车轮滚动的轰隆声中。
思绪奇异地平静下来，我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。我努力观察每一个人，和内心的犹豫不定比对，终于拭去模糊，终于看到答案，将心中的野草点燃——这就是我想要的、我寻找的烟火气。
不知何时，视野愈发模糊。夕阳下了班，列车沉默地带我驶向乌云的领土。
困意上涌，未读信息被我尽数无视，我爬上床铺宣告一天的终结。
退朝，人类们明天见。
3
第二天一早，车厢尽头大概是二十多号的位置，俩小朋友玩在了一起，一个叫粉裤子，另一个叫白绿半袖。
“太阳晒屁股啦，快起床。”裤子贴着半袖耳朵，如从前的我一样说。
两个人爬下铺，欢声笑语往杯子里吹泡泡，你说我吐了三个，分别间隔多少多少厘米，他说我吐了四个，话还没说完就变成两个，最终气泡都破了，谁都没赢。
我笑笑，去接热水打算吃早饭，回来时就见半袖已经吃上了，裤子在一旁嘱咐。
“慢点吃啊，我都怕这汤掀过去。”
“我也怕啊，你以为我不怕啊。”
“怕你别吃啊。”
“我不吃这我吃啥？”
裤子没忍住笑道，“我现在上厕所给你做一顿去。”
半袖被逗得肩膀发抖，“你今晚睡觉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”
“我今晚两个眼睛都睁着睡。”
……
烂梗都能乐成这样？我笑着叹气。
这些松弛的，年轻的。
4
逐渐进入了乏味的阶段。
风景是之前的风景，人是之前的人，不值得新记录什么。我喝水，接水，去厕所，接水，发呆，听着旁边的几个人互相吹牛皮，时针就这样转了几圈。
很突然的，入耳的是“余半小时到达终点站”的列车员提醒声，我手忙手乱翻开电脑屏幕，在倒计时中草草记录所思。
很令我意外的是，旅途的最后，我在重复的景物中竟感到无趣与茫然，我开始怀疑指尖在键盘上飞舞许久的意义是否存在……
车厢摇晃，隆隆哐哐。
我指尖停顿，拿起水杯又放下，砰的一声，我否决了最初的决定。
我不会再如同最初构思一般，在游记中通篇编织一场合理的梦境，欺骗读者以理智视角看待他人他物是多么玄妙和超脱，然后升华全文照应主旨，抒发我对故土的热爱和对人世的期待。
我会告诉你真相。真相是我的所见与我原本的幻想背道而驰，我所做的不过是消磨时间。
但请明白，这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，真正有意义的是我的期待，是获得真相的满足，是我的体验和我的情感，是我经历的每一个新鲜的、悦动的、真实存在的瞬间。
我不悔，在提着行李箱踏上列车的那一刻，我满怀信任，把自己邮寄给过去的我的幻想。
而未来的我现在签收，署名是幻想本身。